安兰德、汉尼拔与创造“产权”

安兰德、汉尼拔与创造“产权”

今天要探讨一个问题：你的劳动（创造）成果应该属于你吗？

安兰德小说《源泉》中的主人公霍德华·洛克，炸毁了自己设计但遭到窜改的大楼。在法庭上，他振振有词地为自己辩护：
 

……这种创造才能是不能给予或接受，分享或剽窃的。它属于单一的、个体的人。它所创造出来的东西是创造者的财富。

言下之意，这栋大楼因为加了霍德华·洛克的创造设计，成为他本人的智慧结晶，就不再是原主人（我们可以把这位主人想象成另外一位个人【1】）的财产，反而是属于他的财产。既然这是他的财产，他当然可以亲手毁掉。安兰德为小说设计的最后结局是：陪审团一致采纳了他的意见，判他无罪！

洛克在法庭上的整段辩词可谓荡气回肠，时至今日，依然被许多热爱自由的人，视为个人主义的光辉宣言。更有甚者，还有人理直气壮地援引这段辩词，为劳动产权、创造产权乃至知识产权辩护：你的劳动成果，不管是体力劳动、还是脑力劳动（创造），都是属于你自己的。

但是且慢。凭一个人的直觉讲，这里面有些不大对紧的地方。洛克只是被别人聘请来搞设计的，如果设计师能随便毁掉那些依照自己设计生产出来的东西，那岂不是说，如果你对一位发型或形象设计师为你定制的发型或形象感到不满，又另外进行了某种程度的修饰，那么，这位发型或形象设计师，因为他的“创造产权”，可以对你进行毁容！

这不仅在直觉上不对，逻辑上也是讲不通的。依照逻辑，重新申视“劳动（创造）成果应该属于劳动（创造）者”这个命题，就会发现这句所谓金科玉律，至少在以下几个方面是不成立的【2】：

1、劳动雇佣的情形。在这种情况下，一位财产主（或资本家、房东）提供他私人所有的原材料，他聘请设计师、加工者与他合作，并支付给他们薪水报酬。最后形成的产品，从道理上讲，仍然归这位财产主所有。他聘请来的所有的设计师、加工者加在一起，都不能声称对这件最终产品的财产权，更不用说他们当中单独的某个人。马克思主义者主张“企业归工人所有”是错的，就好像你肯定不会主张“房子归保姆所有”。

2、尚未实现利润的情形。虽然你付出许多成本和努力，生产出了某样产品比如电视、台灯、手机等，但这仅仅意味着你占有这个产品，而不意味着你天然应该享有（尚未实现的）收入或利润。因为这个产品卖出什么数量，卖到什么价钱，赚得的收入是否会高于成本，最终来看，统统都是消费者说的算。你不能以你付出多少汗水心血，或者多少成本投入，就拥有向消费者强取某些收益的财产“权利”。

3、劳动（创造）对他人人身及财产构成攻击的情形。抢夺别人得来的东西，不能成为我的私有财产，虽然在抢夺过程当中，我也付出了一定的劳动。欺骗别人得来的东西，不能成为我的私有财产，虽然在欺骗过程当中，我也付出了一定的智慧。我偷窃来别人得来的东西，同样不成为我的私有财产，虽然我同时付出了劳动和智慧。再举一个口味稍重的例子：汉尼拔（同名美剧《汉尼拔》中的食人魔）烹制出的美味佳肴，具有极大的天才成分，既是智力的创造，又是艺术的突破，但显然不能认为汉尼拔就拥有这些美食的正当财产权（因为它们来自于别人正当所有的身体）。

说了这么多，那究竟在什么情况下，你可以拥你的劳动（创造）成果？

首先，你要拥有你的劳动成果，有一个不言而喻的前提，就是你的自我所有权不应受到侵犯。而这个前提，是安兰德本人也承认的，尽管她非常怪异地、自相矛盾地肯定强暴别人的霍德华·洛克是某种道德上的英雄。

其次，你必须通过以下方式，你的劳动成果才能正当地归你所有：（1）你原始占有的无主物质资源，因为按定义，对于先前没有占有者的物质资源，你才能无可争议地第一个占有并且永久占有之；（2）你对这个原始占有的无主物质资源，进行进一步的改造（包括自己动手或雇佣别人）得到的物质产品；（3）你用自己的身体手段与物质资源（产品）与别人交换而得的（原来属于这个人）的金钱或其他物质资源（产品），包括但不限于你的薪酬、劳务费。

为什么在这里要强调“物质”？因为“精神”上的东西不能成为一项财产，主张对“精神”上的东西拥有财产权，“精神财产权”与物质财产权是相互冲突的，实质上就构成了一种对他人物质财产的侵犯。

现代知识产权的主张者，虽然没有像洛克与汉尼拔那样，以自己精神上的“创造产权”为由，将别人的物质财产甚至身体直接归为己有（从而可任意毁灭或烹制美味），但他们也与洛克与汉尼拔一样，以自己的“创造产权”为由，对别人拥有的物质财产进行了侵犯和攻击。攻击的方式，就是宣称某些想法或方法归自己所有，从而阻止或限制别人使用同样的想法或方法，对他们自己的物质财产进行更加有效的利用。

安兰德在《源泉》中借洛克之口说过：“我们继承了别人的思想成果……前进的动力便是将前人的成果当作材料，利用它，创造出下一个成果。”那么按照逻辑，至少她也不得不承认，假如她的“创造产权”真的存在，假如所有的创造，按她所说，都不过是对前人成果的改造（或窜改），下一个创造者“创造产权”实际上就是对上一个创造者“创造产权”的侵犯。

结论是：所谓“创造产权”是一个根本就不应存在的、矛盾和虚幻的概念。安兰德虽然被誉为二十世纪自由至上主义及维护个人自由的旗手，但不可否认，她的思想观念中依然残留有某些马克思的印迹，她的创造哲学也与美食家汉尼拔存在着不谋而合之处。

注释：

【1】虽然安兰德把大楼的财产主设定为政府，但她显然并不在乎这个财产主是政府还是私人。另外，会有人反驳说，当时有言在先：不得修改大楼设计。但不幸的是，这是一个无效契约。从法理上说，不是所有的契约都是有效的：比如恋爱中的男女约定要相爱一生一世，但男方不能因为女方最终选择改嫁他人，愤而把女方杀害。这里所涉及到契约原理，另文详述。

【2】如果尚未把所有情况穷尽，欢迎读者补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