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尽头,何处有香丘?

天尽头,何处有香丘?



文 风灵

那晚老爷子把宋石南辞职信的图片发给我时,我对此尚一无所知。种种原因,好久没更新公号了,连朋友圈也懒得去看,因此不免有些孤陋寡闻。

认识宋石南,大概是在09年,曾在一起吃过几回饭。他博士毕业后,在文新学院谋得教职,我也曾想去旁听他讲课,但终究因为太懒而不了了之。这些年来,虽名为同事,却不曾在校园里遇上一次,而在校园外,也有很久不见了。我与他大概连泛泛之交也算不上,一则是不敢高攀名人,二则术业有专攻,他潜心于文史新闻,而我偏重法律经济,没有太多共同语言。比如,读了他的辞职信,我想到的竟然是作一番经济分析,而没有能耐就理想和价值大抒其情。

学校要求上交私人护照及港澳台通行证,至少有两年了。行政部门我不清楚,专职教师是副教授以上必须上交。据我所知,符合标准的教师并没有谁公然抗命,开始似乎还有人问过法律依据,后来连这样问的人都没了。我因叨陪讲师之列,无须上交,一直便如漏网之鱼般苟且其间。护照上交后,若要出国,限于假期旅游探亲,且要提前申请批准,方可暂时取回护照。宋石南至今未上交护照,而且更因此辞职,应该是第一人。

辞职信中谈到价值,若以价值论,这该是主观价值最典型的事例之一了。全校千余教工,不曾因一纸护照而拍案而起,无非是在边际成本和边际收益之间比较,舍护照而取教职者也。但对于宋石南却不同,前者及前者所代表的价值胜过了后者。

Freedom is not free,这其实不是什么微言大义。不仅是freedom,但凡需要人做出选择和行动的事,又哪有免费的呢?包括区区一顿午餐。一件事物的价值就是你对它的主观评价,成本就是你付出的机会成本。自由的成本就是你愿意为了自由而付出的东西。我们抱怨房子贵,但大部分人还是住上了房子,因为我们对房子的评价高,我们愿意为它付出代价。而如果你觉得自由难得,那是因为太少的人愿意为自由付出代价,不要说生命或爱情,就算每个月少几百元收入,也很少会有人愿意。所以千人诺诺,终不见一士谔谔。

不过,就经济学来看,这本是常态。虽然可以证明自由与生存、繁荣之间是正相关关系,但因果链太长太复杂,而人类虽然是有高度理性的生物,但绝大多数人仍是凭本能和直觉生活,无法理解如此间接复杂的因果关系,何况权力还可以为追求自由增加更大更直接的成本,这样的前景让人望而却步。

因此,陶渊明永远是例外,宋石南永远是例外,不仅在“liberalism”是作为外来词引进的某国,就算是classical liberalism的发源地,往往也是例外。当年哈耶克发表《通往奴役之路》之后,引起轰动,他到各地去访问,便有一些与他持相同价值观的人找到他,诉说孤立无援、少有同道的苦闷。哈耶克于是决定,要将这些人联合起来,于是他创建了朝圣山学会。

1947年,39位学者,其中大部分为经济学家,亦有历史学家和哲学家,由哈耶克召集在瑞士朝圣山集会,讨论时局,古典自由主义的命运,以及如何应对Marxism和Keynesianism横扫全球的局面。与会者包括亨利·西蒙,沃尔特·李普曼,卡尔·波普尔,米塞斯,黒兹利特,里德,米尔顿·弗里德曼,奈特和斯蒂格勒等。这些如雷贯耳的名字,犹如沙漠中的水滴聚集在一起,群英荟萃,大放异彩。此后,朝圣山学会坚持定期聚会,将要熄灭的古典自由主义和自由市场的明灯,又渐成燎原之火,催发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自由主义的全面复兴。

哈耶克的伟大,不仅在于他的经济学和法学贡献,也在于他深刻地认识到classicalliberal的特性,理解人的行动的基本原理,没有徒劳地将社会转型的希望寄托在把大部分人先转化为坚定的classical liberal之上。观念是最重要的,但对大部分人而言,观念对其按部就班的日常生活无足轻重,这些人便如沉在水底的沙石,与历史长河中的汹涌波涛没有关系。要把沙石变成波浪,边际成本会高出天际。

只可惜,哈耶克固然是不世出之天才,而在某些地方,就算有了哈耶克,也不会有朝圣山。

附:
理想和价值,这么高大上的东西,我早已不向学生谈起。作为胸无大志混吃等死的南郭先生,如果还有什么希望的话,我只希望能教他们讲点逻辑,讲点道理,法学和经济学,无非就是讲道理。然而,教会了他们讲道理又如何呢?是有理走遍天下,还是有权走遍天下?我岂不是在误导他们,让他们到处碰得一鼻子灰?所以,其实,对于教书这件事,我已经没有什么追求了。

有学生谈及,提起辞职信中宋石南所谈到的合法不合法的问题,我突然发现,我一直以为是常识的问题,竟然如此难以回答。权力并非当然合法,权力所下的命令并非当然合法,这其实是另一套价值,我上学时曾深受其吸引、而于现在的他们已格格不入的一套价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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