什么是美国例外论?——顺带纪念托克维尔
“美国例外论”已经成为了困扰不少人的概念,它的意思到底是指成为世界灯塔的自由和繁荣典范,还是指与断头台同行的人道主义。本文揭示了“美国例外论”一词在历史上的演变历程,帮助我们更深一层来思考这个问题。
美国例外论的内在紧张
文
温蒂·莫艾洛依
禅心云起 译
美国“例外论”(exceptionalism)这个概念,是美国的自由至上和穷兵黩武、个人主义和帝国主义的关键基础。该词的含义,似乎是有弹性的,因时势而变,取决于每位论者之目的。它遭遇了“自由主义”(liberalism)一词的相似命运,偏离了它历史上原本的含义。【译者注:liberalism一词在美国从古典的自由放任意理,演变成了呼吁大政府干预的左派思想。】
什么是美国例外论?
这个概念,如今最常见用途之一在外交政策。美国例外论是推动美国全球军事存在的关键假定。这种军事存在,连那些对美国安全毫无威胁的国家也不能幸免。美国例外论认为,与其他任何一国相比,美国气质上与众不同、出类拔萃;无论从社会还是政治角度,都更胜一筹。它意味着:美国人天生优越于其他地方出生者。因此,美国人有责任在全球范围内传播其自由民主形态,这是其资格使然。
卡列维·霍尔斯蒂(英属哥伦比亚大学政治学教授)在文章“美国外交政策中的例外论:真的例外吗?”列举了某些定义了例外主义外交政策的因素。它们包括“解放其他社会的假定责任;违反既定标准在前,非例外国家效法于后;相信自己生存于敌意环伺的世界里;(且)相信这个例外国家本身既是受害者,又是他人永远欲拔的眼中刺。”
美国解放其他社会(或都这些社会的一部分,比如阿富汗女性)的假定责任,可用种种方式传达出来。它们包括外交、对外援助以及通过禁运等策略产生的政治或经济压力。如果“劝说”不起作用,那么直接军事干预就成为一种选择。
美国例外论在外交政策中的使命,类似于大英帝国过去几世纪所承担的“白人义务”。这种“义务”就是说:许多白人认为,他们肩负着将西方文明带给非白人的责任,如有必要,可用武力。
概念之始
然而,美国例外论的思想,并不总是充当军事行动的正当理由。
这个概念(但不是该词),可以上溯到1630年,马萨诸塞湾殖民地总督约翰·温斯罗普,他在驶向殖民地的船上布道,其演讲题为“基督教仁爱的典范”。他把殖民者要建设的社会称作“山巅之城”。该语典出“登山宝训”,耶稣对听众说:“你是世界之光。一座建在山上无法隐藏的城市。”(马太福音5:14)。殖民者打算建成一座新耶路撒冷。新世界将是一个不掺杂质的独特实验。
“美国例外论”一词,尽管不是由法国社会理论家托克维尔创造的,但通常可以追溯到他的两卷本《论美国的民主》(1835年,1840年)。托克维尔在试图理解美国人和欧洲人如此巨大的鸿沟时写道:“美国人的地位(…)相当特殊。”他认为,美国人独一无二的个人主义和阶级平等有许多来源,包括“他们的严格清教徒起源”和“他们的(…)商业习惯”。
什么是美国人?托克维尔断定,一名美国人,是个一门心思做生意的个人主义者,他相信自己和社会中的其他人一律平等。这让美国人无论于言于行,都积极建立一个充满活力的公民社会。
尽管如此,托克维尔也批判了美国文化。一位美国人,是个非常注重实际的人,他俯视“地面”,“惟有他的宗教信仰”,要求他“偶尔仰起头漫不经心地望一望天堂”。托克维尔认为,美国人由于“欧洲邻居”而不致“重返野蛮状态”,有办法忽视对“科学、文学和艺术”的追求。因此,他建议:“那么,我们不应根据美国人民的外在表现,去推论一切民主的国民。”他声称,美国人的际遇确实是“例外的”。
这种美国例外论的观点,并不是内在优势的写照。除了那些源于美国社会和政治背景的性格,托克维尔并没有说美国人的其他性格有任何特殊性可言。在波士顿出生的孩子,并不比布鲁塞尔出生的孩子,天生更倾向于自由或平等。一个美国孩子,既不更聪明智慧或技艺娴熟,也不拥有更多应得权利。
“例外”一词也许意味着优越性,但托克维尔只提到了美国的独特政治环境,包括它既独立于老欧洲又能够利用欧陆资源的事实。这带来了自由平等:一个活力充沛的民间和商业社会之活水源头。反过来,这个社会也让美国人的性格得到了充分发展。
简言之,托克维尔对窥见自由社会中人的性格打开了一扇窗,而并不专指美国人。
天定命运
与此同时,托克维尔写道,另一想法正逐渐渗透到美国人自我的意识当中。19世纪初,美国例外论的概念,与如今所称的“天定命运”说纠缠不清。这一学说,宣称美国白人有种神圣使命,他们要在整片大陆扩张,使之文明起来。“天定命运”一词本身,由编辑约翰·路易斯·奥沙利文在1845年夏制造,他用笔鼓励美国兼并德克萨斯。他在《纽约晨报》的第二篇文章(1845年12月27日)再次乞援于该理论,来推进对俄勒冈的领土兼并。奥沙利文相信美国有一要求权:“基于我们扩张直至占有整片大陆之‘天定命运’的权利,神意已将它赐予我们,以便开展受神托付的自由和联邦自治的伟大实验。”
因此,这种对于美国人性格乃独一无二的信念,和托克维尔对公民社会、平等和商业的强调相去甚远。它获得了传教士加军队的热情。例如,在安德鲁·杰克逊任内,美国开疆拓土的伟大命运,被用来为1830年《印地安人迁移法案》辩护,整个部族被迫从他们的土地上迁走,然后,这些土地分配给了白人。“天定命运”也被援引来发动美墨战争(1846-1848年)。通过这场战争,美国从墨西哥获得了大量领土,其中包括德克萨斯和加利福尼亚。
因此,美国例外论就改头换面成:接受通过穷兵黩武传播“文明”的福音派传教使命。美国人如何看待自己,他们对于“什么是美国人?”的答案,正在发生改变。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扮演的角色,也在发生变化。
铸造“美国例外论”一词
“美国例外论”这个词本身的源头,似乎译自斯大林的话。在一篇题为“斯大林如何发明‘美国例外论’”的《大西洋》文章中,特伦斯·麦科伊解释道,
“1929年,美共领袖杰·罗弗斯通在莫斯科告诉斯大林,美国无产阶级对革命不感兴趣。斯大林回复道,请停止这种‘美国例外论的异端邪说’。就这样,这个表述诞生了。”
毋庸置疑,斯大林并没把所谓例外论说成是优越性。
然而,在大众议论的主流中,这个概念的起源,基本上早遭遗忘。美国例外论,保持了道德十字军的意识,尽管不再直接诉诸于宗教。到1961年,约翰·肯尼迪总统展示了美国例外论的理念发展。在华盛顿大学诞辰百周年之际,肯尼迪告诉听众:“比起世界上其他任何人,我们都背负着责任,承受着风险,这种风险和责任,无论规模和期限都前所未有,不仅是为了我们自己,而且是为了全体希望自由的人。”通过美国例外论,“天定命运”获得了一个全球信息:美国是自由世界的领导者和管理者。
但美国在随后几十年的全球角色,受到了冷战的以及越战失败的制约。
20世纪80年代,美国例外论思想得以复活。麦科伊写道:“《纽约时报》是第一家重振美国例外论的主流媒体。”1980年6月24日《华尔街日报》资深媒体人理查德·托福致时任总统吉米·卡特一文中称:“随着我们从毫无疑问的优越地位上跌落下来,我们需要决定‘美国’对我们意味着什么,以及它对世界意味着什么。”
这仍是个悬而未决的问题。
美国例外论今天的政治意义,与以往相比并无逊色。在上次总统大选期间,共和党人抱着希望的罗姆尼采取了攻势。“对于美国例外论,我们的总统和我们并无相同感受,”他对着一群欢呼的人群说。尽管奥巴马总统极少理会罗姆尼本人或其言论,但这次奥巴马正色回敬道:“请注意,我头一次登上国民讲台,是在民主党大会上发表演说,那番讲话完全关于美国例外论,而我的整个职业生涯,从头至尾都是美国例外论的明证。”
然而,真正的问题仍然存在:它是什么?美国例外论是对法律平等和个人自由的社会所致和谐繁荣的认可呢?还是将一套特定价值观赋予全世界的使命呢?如果我们拥抱前者,那么美国将向全世界伸出友好善意和自由贸易之手。如果我们接受后者,那么美国将鼓吹自身的优越性,同时用枪指着别人来证明这一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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